“哦，你有自信拦住我？”

    罗素挑了挑眉，话语仿佛屋檐边的冰棱般坠落于地面，碎裂后的冰渣很快带来了四溢的寒气。

    月光不见踪影，铜柱上根根红烛与垂挂的宫灯共同驱散了漆黑的夜色，光线在百晓生脸上晕染出诡异的酡红色，他好似饱饮了酒壶里琼浆玉液的书生，正要踉踉跄跄、意兴飞扬地挥舞手中的如椽巨笔。

    他的脸醉了，但他的眼睛没有。

    那是一双很少见的眸子，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却偏偏透着孩童特有的顽劣之色，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针对这个世界的恶作剧而已。

    无所谓善恶，无所谓意义，只需要获得愉悦即可。

    任何一个知晓何为生活的成年人，都不会有这样的眸子。

    但罗素从中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它就藏在那双眸子后面，用顽童的狡黠与欢快掩饰着自己，差点就骗过了他。

    那是看破世间之人对无知者发自内心的嘲弄与蔑视。

    “在下区区一介书生，自然不敢对青榜第一出手，不过……”当着罗素的面，百晓生笑容苦涩、干脆利落地扔掉了那一对判官笔，铁质的外壳与地砖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希望你多说一些。”罗素读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也稍稍放松下来，准备好聆听关键情报。

    好似面前有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突然失去了全部热量，看到气质明显“冷下来”的罗素，百晓生重重吐了口气：“阁下放心，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不无尽。”

    他拍拍布衣的下摆，以说书人般情感充沛起伏的腔调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一百年前的淄鹭，还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县城……”

    一百年前的淄鹭,还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县城，既无江河之利，也无山川之险，地理位置不能算是四通八达，也无法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是商人们看穿了它毫无商业前景的事实，只把这里当作临时歇脚之处，略略休息一晚，便伴着第二天的晨曦扬鞭离去。

    士卒们忙于屯田养活自己，偶尔外出狩猎野兽打打牙祭，上报多余人口所获的饷银早被上头层层瓜分，连渣滓都不曾从指缝间落下，所以退化成农夫与猎户的大头兵们半点不知情，仍在为饭碗里偶然出现的半块牛肉而开心不已。

    官府的老爷个个都是血吸虫，但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赋税不多不少，刚好卡在了能吃饱的线上，依靠平日存下来的粮食，百姓们可以勉强在荒年活下去，而不需要易子相食、背井离乡。只要他们饿不死，便不会起造反的心思。

    对很多朝廷大员来说，淄鹭并不是完美的养老地点，这里既没有层峦叠翠的柔媚山水，也没有声望崇高的前朝隐士，何况这里土质一般、时有旱涝，为生计拼搏的百姓并不富裕，无论多肥的美差也榨不出几滴油水。

    但它治理起来确实不费事，因为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一代接一代传承下去的生活方式或许听起来不够“自由”，但“稳定”才是这个时代幸福生活的关键。

    就在这个近乎封闭的环境中，由恐惧与愚昧织就的村野传说获得了发酵的最佳土壤。就连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夫村妇，都能在聚众纳凉时随口胡诌出山鬼与狐狸精的种种“秘闻”，单看他们讲述时那副认真乃至严肃的神情，倒真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这些故事或许出自不同人之口，词句间藏着种种心思，也时常引起诸如“水中的魍魉是溺死者冤魂所化还是天生精怪修成人身”“夜晚于山间游荡的木魅是披发还是盘发”此类的争论。

    只有一个故事，在讲述它时，每个人都用相同的口吻吐出相同的词句，脸上呈现出相同的神情。

    那是一个很简短的故事。

    话说本地有这么一位姓白的财主，虽说仗着几个孝顺儿子出人头地，光是端坐家中便已腰缠万贯，却不愿就这么吃喝玩乐地安度晚年，整天变着法子来折腾自己。

    白财主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收藏历朝历代佚散的古书残卷，少有的几次远行都是亲自拜访欲购古书的拥有者以示诚意。再加上他出价向来豪爽，这位一掷千金的豪客的藏品渐渐丰富了起来。

    某个夜晚，白财主从书房的书架上掏出一本书来，那是一本他最新购得的古书，没有线装书籍串联书页所用的白线，蜡黄的封皮上用阴文凹刻了四个蝌蚪般扭来扭去的未知字符，摸上去滑溜溜的，却又略有些粘手。

    这本书的上一任主人是一位没见识的乡野之人，他是在自家后院里打井时偶然挖到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粗糙石盒，打开来却只发现了这本古书。他没有大肆声张，私下里找过识字的私塾先生，却发现对方也不认得这书上的文字，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卖给了白财主换点银子花花。

    白财主也不认得书上的文字，但这本发黄的古书上竟还有些配图，虽然粗粗翻阅，尽是荒诞不经的神怪之相，但也足够勾起他的兴趣。于是白财主当即买下了那农民送来的古书，让他捧着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