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平台上，等水开。

    立秋过后，太阳的势头不见小，满眼都是金黄的水稻，张起开家的门关着，张家的两座孤坟上开满了雪白的花朵，一眼望过去，看不出那是两座坟而是像一架生机昂然的花圃。一只陷入沉思的花猫慢慢地从他们脚边走过，转一个弯，顺着水狗家的屋脚往二娘的菜园子里去了。

    水狗突然想起电视机旁边还有半包瓜子，站起来去拿了来。

    二娘说：“我不吃瓜子。我牙齿稀。”

    水狗坐下来，剥瓜子吃，说：“你老了。”

    水烧开了，泡茶，茶香四溢。水狗说：“二娘，这花茶的香气我喜欢。”

    “我也喜欢。”

    “二娘，你说实话，要不是腰出了问题，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

    “那当然，我回来就等于是自找苦吃。赵南平和程玉兰两口子就跟种报废了的水稻似的，大减产！当年就是因为受不了他们的欺压我才出去帮佣的。我记得我走的时候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一瓶小瓶装的矿泉水是在金家茶馆买的。我直接就去了劳务介绍所。接待我的是个满脸麻子的中年妇女，她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有一家人需要一个保姆，年纪也合适，明天就可以上班。我说，唉呀，明天才上班啊，有没有今天就可以上班的，我离城里远，不方便来回跑。那妇女看着我不说话，我被她看毛了，一眼就把我的处境看穿了，我很不好意思。我的脸上红红的，我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明显就是刚哭过的人。她看清楚我的本来面目，只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她是在可怜我，也是瞧不起我。我出来，顺着街走，问了几个人，人家都不知道哪里还有劳务公司。我换了一条街，往小巷子里走。那时候是农历的六月，天气又热又闷，我又渴又饿，汗水像蚂蚁一样在周身爬，很不舒服。嫁个男人不争气，养个儿子，小时候又聪明又乖巧，长大了娶媳妇专挑漂亮的追，结果，中看的不中用。一个因带出一个果，我不怪别人，我只想自己撞出一条活路来。我想，有钱了，人就会变好。还好，在一条巷子的二楼找到一间中介，巴掌大一间屋子里坐了三个找工作的老婆子，我运气好，当天就找到了一个工作。就是条件有点差。我当时想，差就差点，我好好做，做一天就有一天的工钱，做一天我就有床睡觉有饭吃有水喝。是照顾一个半瘫的老头子。一天到晚流口水，我就守在床边给他揩，端茶递水倒屎倒尿洗澡穿衣，我每天给他读《参考消息》，当时人家找人的时候就要求有文化，我有文化，我就打败了那几个老婆子。”

    二娘跟水狗一递一递地喝茶。

    烧废品的火熄灭了，一小缕烟斜着身子飘向左前方的银杏树林。

    二娘想起了水狗的小姨。她说：“你十岁的时候你爸不要你，把你送到你小姨家，你小姨不接收，你爸和你妈就跟你小姨吵架，打起来，把你小姨的脸抓了几个指印，后来人家那边的亲戚撵来了，你爸你妈怕挨打，撒开脚板拼命逃。那时候你哥哥已经长大了，他亲自把你背到赵家。他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了给你穿，一路走一路哭，走一步回一次头，看得我和你二爸心里很难过。”

    水狗举起茶杯，朝二娘递了递，一口喝干。

    “你坐了十八年监狱，赵家没有一个去看你，你小姨没有去看你，你哥哥怎么也不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