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25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是老贴离开的日子。

    因为是星期天，犯人们法定的休息日，天气又好，所以，除了土狗以外，同室的犯人们都耽搁在操场上，或者去会议室看看报纸书刊。因天气好不在监室呆着，可以说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老犯人的离开对于留下来的人来说，总是心乱如麻焦虑不安的。

    老贴半躺在床上，静等时间的到来。

    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老贴决定打乱时间的脚步，说：“你是德阳籍？”

    土狗没有反应。

    “你爸好久没有来看你了。”老贴又说。

    土狗还是没有反应。

    老贴不怪他。昨天下午，他又收到了一份维持原判的判决书。

    方警官把那份判决书交给土狗之前，先站在铁网门外高声呼叫犯人领家信。被叫到名字的欢欢喜喜往门口走，没有被叫到的都是一幅满怀的希望变成空的失望样子。那时是下午五点，犯人们都在操场上闲坐。方警官发放完了信件，单独走到土狗面前。

    土狗坐在篮球架下面低头想事情，他旁边是张志华和张国强。方警官用手上的纸页拍了拍土狗的肩膀。土狗抬脸看着他，冷冷淡淡的样子。方警官把判决书递给土狗，土狗翻到最后一页，不出所料，又是老生常谈。但是，就是这老生常谈，如在一汪池水中重重落下一磅炸弹，土狗的心里立泛洪滔。

    他站起来，气紧，脸色发白，瞳孔越睁越大，冷汗淋淋摇摇晃晃，他看到了数不尽的眼睛，每双眼睛都带着浓厚的笑意，他们在嘲笑他，把他当疯子神经病――他惨叫一声，脚不点地，像旋风一样跨过第一道铁门、上楼梯、转弯，再跨过第二道铁门，像扑向救星一样扑进监室跪倒在自己的床铺前。他清楚地体会到，他疯了。血红的张国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轰鸣的黑洞堰河水乌黑乌黑的，上面漂着一层闪闪发亮的血红，派出所那个脸上长痦子的警官姓卢，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用电棍电自己的敏感部位，逼迫自己毫无廉耻地在同类面前下流低贱地乱抖乱舞。“我说，我交待，张国兴是我杀的……”那年冬天在那间黑漆雕花的老屋子里，他听见了自己在这么说，现在还是这么说，一直在说。苏指导员的眼睛、水狗的眼睛、犯人们的眼睛，数不尽的眼睛中最最明亮的是自己的眼睛，痛恨的鄙视的、痛恨到无以复加的、鄙视到痛不欲生的自己的眼睛，狞笑着如菱形的刀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戳自己的心，心已衰败飘零不成样子了还不罢手还不罢手，在这陌生的遥远的异乡飘零啊飘零，就是不死，怎么不死！

    看着他飞跑的样子，张志华和张国强如释重负，这个人的希望终于还是一个肥皂泡，泡泡破灭的声音如雷贯耳。

    土狗的样子吓到了跪在床前咳嗽的老贴。见他手上拿着纸张，马上就猜到了原因和结果，很为一个人的执念和执念那头的强硬而无语。

    昨天晚饭和今天的早饭他都没有吃。他平躺着，渴望死去。

    老贴说：“时间倒过去十年，芙蓉煤矿是你们德阳人的天下。不敢说他能帮你洗脱罪名，至少他可以帮你认识你自己。”

    土狗说：“谁？”

    “老鬼。”

    “他是谁？”

    “你们德阳籍的犯人。”

    “牢头狱霸？”

    老贴一幅严重的病态，面色暗沉，连嘴唇都呈乌黑色。他的双手随意地搁在肚子上，床上放着一小卷用衣物的袖子打着包的行李。

    “他不是牢头狱霸。他是犯人中的王。”

    土狗对这个十年前的人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