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走拢土狗就把盆子丢了。他扑上去，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将水狗扑倒在地，挥拳就打。

    水狗努力招架，总想着逃脱。

    水狗是跟土狗同一时刻到达川南监狱的，一来就跟全省各地押解到的犯人们混在了一起，又没有分配到同一个班组进行培训学习。一个月学习期满，两个人被分配到不同的支队。这次调监是因为水狗所在的矿井是个几十年前开采的老矿井，井田储量枯竭没有再开发的价值，决定关停废弃。

    犯人打架是常事，但当着警官的面打架就非同寻常。警官们大声喝斥，强行把两个人分开，各踢几脚，逼使他们跪在地上。犯人们蜂拥而至，都不认识新来的水狗。土狗他们是相熟的，这个人自称没有杀人，面带恨意，不与人交往，是杀人分尸案的独行侠，浑身上下有股阴鸷气。

    熄灯了，犯人们和值班警官都睡了，水狗和土狗两个人还跪在昏暗的楼下。

    夜里十二点，老罗来换班，查看了当日记录，知道水狗是调监而来的新人，一个偷窃犯，死缓已变更为无期徒刑。问两个当事人，土狗不说话，水狗只说：“我们是同村的。”光说这几个字都是战战兢兢的样子，其他的话半个字也没有。老罗领着土狗回监室，又把水狗领到他的监室，跟室管做了交接。明天，他希望明天这两个人被苏指导员训话，训话比关进禁闭强，关禁闭不仅仅是单独被关押在一间三平方米的小水泥屋子里，忍受极端的孤独与寂寞那么简单，还要扣分，情节严重的还有可能加刑。

    第二天是星期六，监狱法定的学习时间。读报纸、学文件、学习井下安全知识。由于每个星期六都是这些内容，老犯人们懒得长记性，看上去个个都是一幅专心学习的样子，其实个个的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新犯人面临考核而且井下安全知识与自己生命习习相关，他们认真学习死记硬背，对井下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水狗和土狗都可以称为老犯人。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某个颈脖后面，水狗发现土狗的敌视。有时候他主动去寻找那张高傲的、脑子里装满了文化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寻不着就转着身子四处寻，一旦冷不丁地相视了，他又被吓着了。

    苏指导员显然知道了头天晚上打架的事，也知道赵春芽和王顺华同村，知道赵春芽就是王顺华指认的杀人凶手。一来到会议室，他的眼光就在土狗与水狗之间来回扫，一言不发却胜过千言万语，警告的意思十分明朗。

    土狗最近一次申诉是1999年5月，驳回上诉维持原判的回复不到三个月就下来了，他估计，法官根本就没有将材料读完。苏指导员送回复的那天下午特别炎热。放风时间，犯人们散在操场各处闲坐，三个年轻犯人在打篮球，他们光着油光发亮的膀子在球场上来回奔投，不时地相互喝责一声，其津津有味的样式好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昔日校园。洗操室外面的阶沿上坐了一排看热闹的犯人，土狗也在其中，他的眼光不只停留在球场上，他静静地观看着操场上各具形态的同类。

    苏指导员将回复资料卷成一个小小的圆筒，一步一步地走来。他抬头看着苏指导员的下巴，不明白被寻找的理由。一个朝上看一个朝下看，僵了一分多钟，土狗站起来，机械地接过那卷圆纸筒。

    苏指导员说：“你是杀人凶手。你骗不了我。你只骗得了你自己和你的家属。”

    苏指导员的语调里有调侃嘲弄的味道，苏指导员的神情里满是藐视，苏指导员转身走了，他的身影，在土狗眼里，真像一个傲慢的杀人凶手。土狗目送苏指导员伟岸的身躯穿越众多囚服与光头，穿过铁丝通道消失在大铁门之外，他可能回他的办公室去，也可能转右回家。

    学习间隙，土狗把水狗挤到食堂的一个角落里，用肘部顶着水狗的咽喉，说：“张国兴是你杀的。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水狗的后背在墙壁上来回挣扎，本来毫无血色的脸，胀得红红的，嘴巴里咕咕咕地响，就是不说话。

    台子后面煮饭的犯人师傅将大勺敲得当当响，以示警告。

    土狗只好放了水狗。

    眼看着水狗头也不回地慢慢离开，心里的仇恨直冲脑门，恨不得一脚将这个恶人踢死、揉碎、踩到泥土里，但是最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感觉那煮饭的师傅正拿眼注视着自己，他不回看、不对视，不敢在对方的视网膜上留下自己的印象，装出悻悻的样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