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月下旬的成都市火车北站广场一幅繁忙景象。旅客云集人声鼎沸。比人还多的是人们肩膀上和手腕上各式各样的行李袋。有的人甚至还拖家带口。另一些背包挎袋的，是刚从站前不远处的荷花池批发市场淘货的小老板。这样的宏大场面令王忠成十分惊讶。也十分熟悉。倒回去二十年以及之前的几十年内，人来人往火热的景象常常有，那时候的人们即使衣衫破旧也满眼神采飞扬，与天斗与地斗敢叫日月换新天。眼前的这些人，毫无斯文可言，急切切目中无人。高阔的公共汽车停了一大片，车与车之间也是人，他们大呼小叫东奔西窜寻找自己要坐的车。从这些繁杂的场景中穿过，王忠成挤到购票窗口前，查看火车时刻表。从成都出发，火车可以抵达全省所有的市及地区，没有找到儿子信中所提的巡场镇。挤到窗口，斜着快要被顶起来的身体朝窗口内发问，“坐哪趟车能够到巡场镇？”他得到否定的答复。没有直达车。现在是上午十点四十分。

    王忠成重新回到成都火车北站长途汽车场。每一辆车的门口都有一个女人扯着嗓子在招揽客人，“走了走了马上就走”。王忠成上了一辆开往宜宾市的汽车。车子并不是马上就走，而是等客满才走。趁着等车的间歇，王忠成掏出包包里的馒头。他后面两排的人也在吃东西，叽叽喳喳争来抢去，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小孩一对老人一对中年人，好像是一家人。及目所见的每一个乘客都像是大难不死侥幸得脱的样子，这令极少出门的王忠成十分不解。他不知道，中国正经历一场惊世骇俗的人口大迁徙，先知先觉者已经满血复活。人们外出，带着家人和小孩，是去往一个个陌生的城市，过另一种生活，他们所要逃离的是之前几十年封闭愚昧的农村。

    尖锐的制动声响起来。经过三次急刹，火车停下来。从前面三个站开始，下车的乘客比上车的乘客多，每停一次车车箱就空一大片。王忠成搭乘的是宜珙线客货两用火车。这条线路是专一为宜宾市南部沿线的矿产资源开设的。外面漆黑一片。乘客们动起来，准备下车。王忠成知道到站了，知道脚下是一个特别的所在，但他就是希望火车一直开，开到地老天荒。

    一个中年女乘务员一边帮乘客取行李一边朝端坐不动的王忠成说：“到站了巡场。到巡场的下车了。”

    王忠成的行李是一个蓝色的帆布包，一路都搁在大腿上。他突然感觉十分饥饿。这一天都在吃馒头喝白开水，相当于一天没吃一顿饭。他提着包包朝门口走，走到女乘务员前，说：“请问到芙蓉煤矿怎么走？”

    “没车了。”

    “有多远？”

    “明天早上有车。”

    “我走路快。反正睡不着。”

    “出站转右有住宿，明早进山。”

    王忠成心里不满。对方答非所问，体现出一种强硬的优越感，他不喜欢。也许在他还没有开口询问之前，她就知道了他是谁他将去哪里，她在这条线路上跑，像他这样的人，见多了吧？想到此，王忠成的心里升起一股羞耻感。

    可能是在车上耽搁的时间太久，脚一落地所见的除了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和几个乘客匆匆的背影外，什么也没有。灯光来自一小排平房的中间位置，一扇双开门的门楣上写着“金沙湾站”几个字。转右是一片无底洞一般的黑暗。好在前方有脚步声。他跟着那些脚步声走。脚下的土地怪怪的。跟孝泉镇乃至德阳市成都市所有的土地不同。它首先是松软的，一脚下去给人很不安全的漂浮感，待全身的重量落下去，那土地好像又是坚硬的。特别冷。冷空气不是流动的，而是成团成堆地裹挟着人的周身，好比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被一群不明来历的小孩围困着伸手要这要那那样，脱身不得。这种感觉就是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脚步声无故消失。满目漆黑。往前走约两分钟，可见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走近了，发现建筑物上有一扇淡黄的小门，门内有微弱的灯光，不见人影。没有停继续往前走，所见全是黑暗。巨大的黑暗把王忠成倒逼回来，走进那扇门。一幅幼儿笔法的“住宿”二字写在转角的墙壁上。

    “有人吗？”